2023-05-26 14:51:35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何锴 实习生 邓晨菲
天气好的时候,陈昌雨会去海边,坐在沙滩上堆沙雕,或者静听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
这座离家乡一千多公里的海边城市,22岁的陈昌雨在此生活了两年多。工作之余,他喜欢去海边放空,让头脑一片空白,不去想已故的母亲、被判故意杀人罪的父亲,以及即将二审开庭的案子。
(资料图)
但夜里,他不时会做梦,梦见母亲禹秀英笑盈盈或者面目全非的模样。
2021年3月14日,一场大火烧毁了他那个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家。据云南省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书:陈继卫与妻子禹秀英长期关系不和。2021年3月14日23许,夫妻俩因琐事发生争吵后,陈继卫向禹秀英泼洒汽油并点燃,致禹秀英烧伤被他人送到医院抢救治疗。2021年7月28日,禹秀英伤情恶化,经抢救无效死亡。经鉴定,禹秀英系因烧伤致皮肤溃烂感染中毒性休克死亡。
陈昌雨回忆,2021年3月22日,他接到小姨电话后,当天就从打工地广东赶到云南省曲靖市第一人民医院,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白色的纱布裹着她被烧黑的躯体和头部。旁边的病床上,躺着父亲陈继卫,他也被火烧伤了。
当晚,母亲告诉他,是父亲泼汽油点火,陈昌雨立即报了警。2021年11月20日,陈继卫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事拘留。之后,曲靖市人民检察院对陈继卫涉嫌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与此同时,陈昌雨与禹秀英父母对陈继卫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
2022年12月8日,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陈继卫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一人死亡,构成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陈继卫赔偿陈昌雨及禹秀英父母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等共计21万余元。陈继卫当场提起上诉。
陈昌雨对记者说,母亲离世后,他也失去了家和故乡。
22年前,陈昌雨在云南省宣威市热水镇(父亲陈继卫老家)出生,几个月后,父亲被判刑入狱。陈昌雨记得,一开始,他和母亲借住在别人家里,后来,爷爷奶奶隔了半间房出来给他们住。母亲带着他艰难度日,等待着父亲刑满释放回家。
据上述判决书显示:2001年8月,陈继卫曾因犯抢劫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零六个月,2007年2月提前刑满释放。2014年4月,他又再次被刑拘,因犯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2016年6月刑满释放。
父亲第一次出狱时,陈昌雨已经6岁了。他不记得具体的细节,只记得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突然出现,让他很不适应,父亲脾气暴躁,经常打骂自己和母亲。
为了躲避父亲,初中毕业后,陈昌雨开始外出打零工。其间,母亲也跟着他一起外出过一段时间。六年前,他南下广东,现在在一座海边城市工作,一个月工资四五千块钱。
面对父亲的家暴,陈昌雨曾劝过母亲离婚,母亲也曾多次离家出走,但她最终还是与父亲一同生活。陈昌雨至今无法完全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愿意等待父亲、留在父亲身边。
母亲离世后,陈昌雨说,自己不会原谅父亲,他直呼其名字,称对方像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他们母子俩的生活,毁掉了他的一切。在他心里,母亲是他的全部,父亲没有承担过自己的责任。“对他(父亲陈继卫)来说,‘父亲’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陈昌雨告诉记者,他期待二审的宣判结果,希望替母亲讨回公道。5月22日,陈昌雨的代理律师李莹表示,截至目前,还不清楚二审何时开庭。
在此前的采访中,坐在出租屋里,陈昌雨回忆母亲,想起事发前的那个冬天,他第一次带母亲坐高铁,从云南省曲靖市到宣威市,一个小时的车程。母亲感叹:“哇,这个车好快呀!”当天,母亲穿着一件蓝色的毛衣长裙,化着妆,母子俩一起拍了一张合影。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合影。”陈昌雨说,恍若隔世。
【以下是澎湃新闻记者与陈昌雨的对话】
“去读书,就逃离不了了”
澎湃新闻: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陈昌雨:小时候想去学美术,梦想当一名画家。当时我妈妈考虑,学美术可能也没什么用,不能把它作为一份职业,找不到工作,就没去学了。
澎湃新闻:成长过程中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陈昌雨:小时候特别喜欢过年,过年有好吃的,还会买新衣服,觉得很幸福。但慢慢长大,到读初中就不喜欢过年了,因为过年都是我跟我母亲两个人一起过。
澎湃新闻:你那时候很希望有一个完整的家?
陈昌雨:也并不是,只是看到别人家开开心心,自己多少有点羡慕,心里会有一种不舒服,失落感。
澎湃新闻:你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陈昌雨:她是一个坚强、漂亮、善良的女人。爷爷奶奶以及村里人对她的印象都很好。我小时候的记忆,都是和我妈妈在一起的时光。印象最深的一次,好像是五年级的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当时我没有买棉鞋,要去学校考试,妈妈担心我鞋子走湿了脚冷,背着我去学校,走了两三公里。她那时也没有棉鞋,就穿着雨靴,从家里一直把我背到了学校。
后来,她因为劳累过度生病了,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有时鼻子会出血,从晚上出血到第二天天亮。我记得,她用纸巾把两个鼻子堵住,鲜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她床边放着一个盆,里面都是红彤彤的血。
澎湃新闻:你小时候去监狱里看过父亲,还有什么印象吗?
陈昌雨: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去看过他,但不太记得了。
澎湃新闻:小时候,你母亲是怎么跟你讲起你父亲的?
陈昌雨:具体不记得了,但她从小就教育我,不要走他的路。
澎湃新闻:你母亲曾对你的未来有什么期待?
陈昌雨:她希望我考上高中,然后读大学,毕业后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中考的时候,我离高中录取线差40来分。我妈想让我去读职中,但多方面的因素,我没有选择去读。当时我考虑的主要是,如果我去读书,就逃离不了(父亲)陈继卫的“魔爪”了。
“如果反抗,打得更重”
澎湃新闻:小时候,父亲是一个罪犯,你会因此感到自卑吗?
陈昌雨:他第一次坐牢出来后,班上有同学骂我,说我是劳改犯的儿子。我没有感觉对我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但他们说我母亲,骂她是寡妇,说我是寡妇的儿子,我心里会特别难过。
澎湃新闻:父亲出狱后,你们一起生活了多长时间?
陈昌雨:他第一次出狱,我们一起生活了3、4年左右。他第二次出狱时,我已经出来工作了。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了我们母子俩的生活。我跟他,经常两个人坐着,不讲话,各玩各的。以前很多时候,我母亲劝我跟他在一起不要那么“尬”。每次,我嘴上回答说“行,好好”,但内心非常抵触。
澎湃新闻:那几年,他在家的时间多吗?
陈昌雨:不多,一个星期回家三四次,或者一两次。
澎湃新闻:他在外面做什么?
陈昌雨:好像是在做倒卖牛的生意,家里的农活是我母亲一个人在干。而且,他回来经常打骂我们。
澎湃新闻:他为什么经常打骂你们?
陈昌雨:他脾气很暴躁,说话不符合他心意或者喝酒了,就会打骂我母亲和我。印象中的第一次是,我上五年级时,母亲被他打倒在地上,嘴角流血了,地上还有玻璃瓶渣子。我吓坏了,跑出去叫邻居来拉架,但回来时他已经打完了。
澎湃新闻:他后来打你时,你有想过反抗过吗?
陈昌雨:没有。
澎湃新闻:为什么?
陈昌雨:他那时比我高,比我胖,我打不过他。而且,我如果反抗或者逃跑,被抓回来时,打得更重,时间也更久。他经常一边打,一边问我“你做错了没有,服不服?”之类。那时候,我每次都低着头,但心里非常恨他。
澎湃新闻:他打你们时,你们有报过警吗?
陈昌雨:以前都没有报警,2019年,我从外地回家时,看到陈继卫又在打我母亲,于是报了警。但警察来了后说,这是你们的家务事,他们管不了就走了。
澎湃新闻:你之前说,你母亲有几次离家出走,具体是什么情况?
陈昌雨:有几次她被陈继卫打了后,自己离家出走的;还有我劝她离家出走的,因为我保护不了她;还有就是陈继卫撵我母亲走的。在家里,陈继卫把我母亲当作免费劳动力,做家务以及干农活,并没有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妻子。
澎湃新闻:长大后,你劝过你母亲跟父亲离婚?但她说从来没有想过离婚?
陈昌雨:嗯,因为她考虑得很多,第一是担心陈继卫不肯离婚;其次,离婚的话,她担心我什么(钱)都没有了。另外,她担心他们离婚了,陈继卫会伤害我外公外婆,两个地方离得也不远。我妈妈这个人,她总是在为别人考虑,于是就陷入了这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处境。
澎湃新闻:你觉得你母亲对你父亲有感情吗?
陈昌雨:如果没有感情,她不可能带着我,等了他(父亲陈继卫)这么久。那时候,陈继卫第一次坐牢,我母亲完全可以走,或者带着我嫁人。但她没有。陈继卫对我母亲有没有感情,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澎湃新闻:你父亲有给你买过东西,或者给过你钱吗?
陈昌雨:我经常看到他裤兜里装着一百一百的红票子,但他几乎没给过我钱。有的时候,我妈没有钱了,让我找他要钱。他几块、十几块地给过我几次。
澎湃新闻:你15岁初中毕业离开家后,父亲陈继卫有主动给你打过电话吗?
陈昌雨:他有给我打过一两次,但是都没说什么,随便聊了两句就挂了。
澎湃新闻:我看你现在直呼你父亲的名字?
陈昌雨: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直接叫他名字。
“整个世界塌了”
澎湃新闻:母亲被烧伤后,你回去看到她是什么情况?
陈昌雨:她躺在病床上,脸上黑漆漆,裹着纱布,我认不出她来。我知道她就是我母亲,但怎么都不相信她是我母亲。她看到我后,先问我,“你怎么来那么快?”那天,我从广东到云南,一天时间就赶到了医院。然后,她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吃了,心里很难受。她烧成那样了,还在关心我。病房有三张病床,母亲躺在进门的第一张床,中间空着一张床,陈继卫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他也被烧伤了,不是很严重,当时能下地、上厕所、玩手机。
澎湃新闻:知道是你父亲点燃的火,你当时报警有犹豫过吗?
陈昌雨:没有。
澎湃新闻:你有问他为什么要点燃汽油吗?
陈昌雨:没有,因为他当时在医院时自己承认了。原因就是他当天晚上喝了酒,情绪不好,对我母亲发脾气。我母亲没有选择跟他睡觉,而是一个人在沙发上睡。后来,他就点燃了汽油。
澎湃新闻:你之前说,陈继卫跟警察说,他点燃汽油是因为他不想活了,想跟你母亲一起去死?为什么?
陈昌雨:我不知道。
澎湃新闻:你母亲临走前,有跟你说什么吗?
陈昌雨:母亲叮嘱我要坚强,一定要好好地生活。其实,自从我出来打工,一直到她去世之前,她都在讲这些话。母亲没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什么都没了,整个世界都塌了,唯一支撑着我的信念,就是为母亲讨回公道。
澎湃新闻:那一段时间,你是怎么度过的?
陈昌雨:那时候,我每天很焦虑、紧张,一天抽两包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我当时想如果找媒体曝光都没用的话,我真的是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澎湃新闻:媒体曝光后对你本人有什么影响吗?
陈昌雨:有影响,网上出现了不少质疑声,说我是个不孝子,说这是父母之间的事情,一个孩子为什么要掺和进来?他们不理解,这不止是父母之间的事。当时,甚至还有人猜测,我母亲做了对不起陈继卫的事,他才会这样做,很多网友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断章取义,胡乱去评论。
澎湃新闻:你看到这些评论会不会很难受?
陈昌雨:网络是一把双刃剑,我当时找媒体时就考虑过这方面的事,但看到这些还是很难受。
“不想生活在过去的压抑中”
澎湃新闻:2022年12月16日,曲靖中院一审宣判,陈继卫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同时赔偿你和你外公外婆二十一万余元。你当时是什么感受?
陈昌雨:心里石头一下子落地了,但还是要等到二审结束后才能尘埃落定。
澎湃新闻:在一审判决结果出来后,父亲那边的亲戚有联系你吗?
陈昌雨:没有。
澎湃新闻:我看到之前有报道说,你害怕未来和他再见面?
陈昌雨:我害怕他出狱后,会对我以及外婆他们造成伤害。
澎湃新闻:作为受害者家属,假如你父亲请求你原谅他,希望你给他写一份谅解书,你愿意原谅他吗?
陈昌雨:我不知道我母亲会不会原谅他,我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澎湃新闻:我看到有一种说法,你要求父亲判死刑,不仅仅是你和父亲的决裂,也是你和村庄、传统的决裂。你觉得自己能承受这背后巨大的痛苦吗?
陈昌雨:我觉得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但我还是努力去把它承受下来。
澎湃新闻:你爷爷奶奶那边的亲戚,包括村子里的人可能很多都不会认可你的做法,你现在怎么看你出生的村子?你会担心失去故乡吗?
陈昌雨:就这么说吧,有母亲的地方,就是故乡;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那个地方,现在对我来说,不算是故乡,只是一个充满伤痛的地方。我无法否认那是我从小出生、成长的地方,但如果我可以选择出生地,我宁愿选择不在那个村子出生。
澎湃新闻:你上一次回村子是什么情况?
陈昌雨:2019年,我回去遇到我奶奶,她跟我打手势,意思是说她小儿子对她不好,叫我回去,带着她一起生活。我不想待在那里,在那里会让我很难受。我跟她说,我还有自己的事,就走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想生活在过去的压抑中。
澎湃新闻:你觉得你以后还会回去吗?
陈昌雨:不会,我希望用漫长的时光来遗忘它。
“生活本来就是孤独的”
澎湃新闻:你现在能心平气和地想到父亲陈继卫吗?
陈昌雨:不能,一想到他就咬牙切齿,那种痛无法形容。
澎湃新闻:母亲过世后,你有迷失过吗?
陈昌雨:没有。母亲过世后,我唯一的信念就是让凶手受到法律的制裁。
澎湃新闻:你觉得累吗?会感觉孤独吗?
陈昌雨:累了就休息一下,生活本来就是孤独的。16岁时,我一个人出门打工,那种远在异乡的感觉,语言上的不通,对陌生环境、生活的不适应,对母亲的思念等,就让我体会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现在,感觉到疲倦和压抑的时候,我会去海边、寺庙走走,有时和同事喝酒、聊聊天等放松。
澎湃新闻:你觉得最艰难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陈昌雨:母亲出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眼泪“啪啦啪啦”就掉了出来。
澎湃新闻:你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
陈昌雨:二审快点开庭,这个案子早点结束,把母亲入土为安。等这个事情告一段落了,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
澎湃新闻:你想再去读书,或者学一门技术吗?
陈昌雨:我现在没有经济能力支撑我去读书。当然,一边上班,一边报考大学,这样是可以的,但这样也很难。我有想过,报一个成人班,提升下学历。我现在缺少的是知识,实践方面的话,我出来工作有六年了。
澎湃新闻:你平时会看什么书吗?
陈昌雨:现在看得少了,之前看《鬼谷子》,还有写孤独的书。看到有人把自己的那种孤独写出来,我觉得这是这本书的一个价值吧。
澎湃新闻:你想过结婚生子吗?你希望自己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陈昌雨:暂时还不考虑(结婚生子)这个问题,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慈祥一点的父亲。
澎湃新闻:你渴望有一个家吗?你对家的理解是什么样子?
陈昌雨:家就是遮风挡雨的地方。我现在说的只是家的概念,没有家人这种概念。
澎湃新闻: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陈昌雨:暂时还没有考虑那么长远,其实很迷茫,现在就是希望未来自己能在这座南方城市定居,因为不想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