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05 15:10:13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口述/安宁
沦陷
2012年2月9日是我最后一次喝酒。停酒7年,我从不敢忘记我是一个酒鬼。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爱酒,逢喝必醉。我记得小时候他喝酒的场面,特别热闹,特别来劲。我已经记不得我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能感觉到喝酒带来的愉悦感。父亲没有把自己喝成酒鬼,但我和我哥哥先后被诊断为酒精依赖。
我这个人有个比较大的性格缺陷。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属于超生,在农村被称作“黑孩子”。我这个“黑户”恰好又长得黑,于是总被人起外号。我打小自卑,童年一直生活在这个阴影里。自卑的另一面是我特别急于表现自己。我长得不出挑,于是我就和其他女孩不同,大大咧咧地去做一些男孩子们爱做的事。我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但是我会努力表现得很积极。我的班主任曾跟我的父母说:这孩子特别爱发言,不管会不会都举手。
这个性格缺陷跟我酗酒可能有一定的关系。我开始频繁喝酒是在2003年。那时候,几杯酒下肚,我的自我感觉就会变得很好,在社交场合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到了2005年,我已经不再限于社交性饮酒,我会把自己关起来,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通过执业医师考试的时候,我买酒庆祝;感情受到挫折的时候,我靠酒来抚慰内心。快乐的或者伤心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成为我喝酒的理由。
嗜酒是一个逐步恶化的过程。那些年,我爱酒,但酒还没有控制我的生活。然而一旦真正“上瘾”,情况会恶化得非常快。婚后为了要孩子,我曾停酒一年。转折发生在孩子满月的时候。根据习俗,我带着孩子回娘家,行李里装了一桶杨梅酒。我特别清楚地记得,我一面告诉我妈,杨梅刚泡上,过一段时间放点冰糖才好喝,一面尝了一口。从那口酒开始,我彻底沦陷了。
孩子出生的第一年,他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我则想尽办法找酒喝。有时候,我一边抱着他一边喝,有时候我把他交给我妈看着,自己跑出门买一小瓶酒解馋。那桶杨梅酒很快就被我喝光了,我怕被家人发现,就找借口出门给孩子买吃的,拿一个矿泉水瓶去市场买来一斤散酒,回家后偷梁换柱。我喝得太快了,几乎每天都要往里补酒。
我曾经是一名医生。当时我家住在六楼,每天早晨出门上班时,我都会拿一小瓶白酒,或者一听易拉罐啤酒出门,然后从六楼喝到一楼。喝光以后,我还不满足,就跑到附近小区门口卖早点的地方,或是开得比较早的超市再买两瓶。靠着这些酒我才能去上班。为了不让同事闻到酒味,我戴双层口罩,嚼口香糖。如果这些还掩盖不了酒气,我就撒谎说昨天晚上喝多了。上班的时候,我还要想办法溜出去买酒。我把酒藏在柜子里,倒进茶杯里。每隔一会儿,我就要偷偷地喝两口,一整天我都在迷迷糊糊的状态里。那时,我非但不觉得酒耽误了工作,还觉得酒就像我的药一样,不喝酒我啥都干不了。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几个月,有一天,我刚喝完一瓶啤酒,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心里突然想: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我是染上酒瘾了吗?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这个酒我肯定要戒,我不能这样下去。但是紧跟着一个声音飘在我耳边,它说:喝吧,等你想戒的时候你一定能戒。我觉得那一定是酒魔的声音。
挣扎
每个酒鬼都有这样的经历。每天晚上我都会发誓: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喝酒,我第二天一定要戒,我一定不再喝了。但是第二天,我会重复前一天的所有行为。
A.A.嗜酒者互诫协会的书上有一句话:没有任何人性的力量能解决我们的嗜酒问题。作为女儿,母亲的爱和痛苦无法阻止我喝酒。我的母亲那么爱我,为了劝我戒酒,她曾经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有一次,父母和我三个人坐飞机,在飞机上,母亲流着泪跟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发生一件什么事吗?我最想飞机坠毁,这样我就能带着我最不放心的两个人——你和你爸,我们三个人都死去。
我同时也是一个母亲。现在的我想到儿子,如果为了他,有什么事情需要拿我的生命去换,我都会毫不犹豫。但在那个时候,母爱的本能也在酒精面前败下阵来。孩子还不到一岁,正是最需要妈妈的时候,但我只能抱着酒瓶子。那时候,我还异想天开地觉得,我一定要在孩子面前保持尊严,虽然他还很小,但是我不能在他面前喝酒。我会推着童车,去超市买了酒,藏在包包里,然后再把孩子推到居民小区里,找一栋少有人出入的楼。我把孩子放在一楼,迅速地跑到二楼或三楼,把那口酒填进我的肚子里。每当那个时候,孩子很恐惧,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跑——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孩子那种抽噎着哭喊妈妈的声音都阻止不了我。可当我喝完那一口酒,回到孩子身边,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还能原谅我自己吗?
后来为了让我戒酒,我妈看我看得特别严。那时候,我会有一天能找到酒喝,接下来又得戒上五天。后期我的戒断反应很重了。我躲在被子里发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必须得用手按住它。我什么也吃不进去,最多能喝点水。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手上没有钱,就去超市偷酒,我还在街上跟陌生人讨过钱。
没有人看得起酒鬼,我们也看不起我们自己。喝醉的时候,我望着镜子里的人,一脸浮肿,眼神迷离。我会对着她骂,我会打自己耳光。我觉得根本不认识她:那是我吗?我为什么会这样?一个酒鬼最痛苦的时刻是醉酒醒来的那一刻,因为那个时候你根本没办法面对自己。一方面,你对自己的无法自拔深感绝望,另一方面,喝酒带来的屈辱感和羞愧感迎面扑来。喝完酒后我会失控,做很多自己难以想象的事情。总有人打电话来,他们会说:你昨天喝多了,你知道你干什么了吗?永远不要跟我说我昨天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接完电话后,我会碎片式地回想起来我做过的那些龌龊的事情,感到自己根本无颜活在这个世界上。
酒精给我带来的心理上的折磨,远比它带给我的身体伤害更为痛苦。绝望、羞耻、屈辱、迷茫,所有这些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最后就像一座大雪山立在我面前,我觉得我永远也跨不过去。可悲的是,面对这一切,我除了继续喝酒别无选择,因为只有喝醉的那一刻,我才不用想这些。那时候,我失去了灵魂,只剩一副皮囊。酒魔完全占领了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控制了我的一切行为。它醒着的时候命令我去喝酒,它喝饱了,就睡去,我也睡去。当它又想喝酒了,就会把我叫起来,再让我用我的手去喂养它。它被我喂得特别强壮,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被它杀死。
我因为喝酒导致严重的胰腺炎,出现休克。住院的时候,同一个病房里有两名患者相继去世。我在医院熬过了戒断反应,以为自己会重获新生,可没想到,当身体稍微好转,我又开始喝酒了。几天后胰腺炎复发,在等急救车的十几分钟里,我还忍着腹痛,跑到小卖部,灌下了二两白酒。
不久,我第一次走进了精神病医院。最开始,我根本没好意思告诉医生我有酗酒的问题,只说自己抑郁、睡不着觉。医生给我开了抗抑郁的药物。可是,在吃药的同时我依然会喝酒。喝醉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在挣扎。有一次醉酒后,我拿了几百块钱,跑到精神病院,把钱放在医生的桌子上,告诉他我很难受,我要住院。这次住院同样以失败告终。
我尝试过自杀。我用啤酒易拉罐的拉环片使劲割手腕,流了一地的血。其实,在A.A.酗酒者互诫会,至少一半的会员身上都有类似的疤痕。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时候,我并没有去跳楼,没有选择那些能让我一了百了的做法,是因为我并不是真的想死。我不想那么屈辱地死去。我所有的行为都是歇斯底里的无声呐喊。我想跟我身边的人说:我很难受,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那时候还有谁会来帮我,还有谁能够帮我。
从那以后,我又有好几次出入精神病院。我第一次袒露了自己的酗酒问题,和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一起在封闭式的病房里住了21天。可笑的是,我也是一名医生,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精神病人。然而一个女酒鬼,即使在那样的环境里,依然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出院后,我又莫名其妙地抱起了酒瓶子。有一回,我往死里喝,还吃下了20片安眠药,在昏迷中被家人送到医院。第二天,我尝试逃跑,被抓了回来。很多人把我往封闭病房拖,我抱着一根柱子号啕大哭,以死抵抗。母亲只能把我带回了家。
前夫正式向我提出离婚。为了挽回家庭,我再一次发誓戒酒,努力承担一个母亲和妻子的责任。但就在回单位上班的第一个晚上,我值着夜班,又拿起了酒瓶。
醒悟
为了让我戒酒,我妈请人跳过大神,我也去拜过寺庙。能尝试的办法似乎都试过了。最绝望的时候,父母求我说:爸爸和战友打听过了,北京有一家医院,爸妈带你去北京,咱们就再试最后一回。为了不让爸妈伤心,我答应了,但我心里基本上已经放弃了自己。就在上火车的时候,我还想方设法带了两三瓶“小二”,后来被我妈发现,扔进了火车的厕所里。
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我遇到了孙伟医生。进诊室以后,我头头是道地跟他讲,我对这个很了解,我是酒精成瘾了,我自己也是个医生,也查过很多资料,医院帮不了我,住院只能解决我身体脱瘾的问题,往后我该怎么办?反正没有用,我是不想住院的。听我说完,他笑了笑,问我:“你试过A.A.没有?”好像眼前亮了一下似的,我问:“什么是A.A.?”他说:“这是一个酗酒者互诫协会,对你会有帮助,我们医院就有,每周一他们都会来我们住院部开会。”于是,为了能见识见识A.A.,我在医院住了下来。
虽然我已经几次进出精神病医院,也已经明确地被诊断为酒精依赖,但其实从来没有人特别清楚地告诉过我,我到底是怎么了。在北医六院,医生带着我们这些戒酒的患者做小组治疗。我记得特别清楚,大夫说,你们这是一种病。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是病,不是道德问题吗?不是意志力不坚强吗?小组治疗结束以后,我还追着大夫问:“你说我们这是一种病,是不是在给我们心理安慰,好让我们放松下来,有利于戒酒?”他说:“那可不是,这真的就是一种病。”
从前没有人告诉我,我从医院出去之后该怎么做。我一直抱着一种希望:一旦脱瘾,我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有节制地喝酒。第二次小组治疗的时候,大夫说:“你们得的这种病很厉害,是一种无药可医、逐步恶化、足以致命的疾病。想要康复,唯一的办法就是终身滴酒不沾。”听到这几句,我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没有酒,我该怎么活着?第二个想法是:我根本做不到。我又感到绝望了。
我住院是奔着见识A.A.去的,但第一次开会,我就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组织。第一,我怀疑在座的这些人是不是酒鬼,他们看上去非常清醒。第二,我怀疑他们都是精神病。他们又是自我介绍,又是念祷词、读书,还手拉手地祈祷。我觉得他们比我的问题还大。但是那时候,医生嘱咐我参加,我妈也督促我,我还是坚持参加了几次会议。直到有一次,一位会员讲了他的故事。他说的时候,我泪流满面。我从来没跟会员们讲过我的经历,但是我觉得他把我这么多年内心里压抑的痛苦和屈辱都说了出来。我记得他有一句话:我只是一个病人,我不是一个坏人。
在六院住院的时候,我曾经哭过一次。我的医生问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戒酒,很多人都说是为了老婆,为了孩子,为了父母。但是我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喝酒,我会是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妈妈,也会是一个好老婆。我是一个好人,但是酒毁了我的一切,我要为我自己找回以前的我。
在A.A.,我听到越来越多的人说他们的故事。那些戒酒一年、两年甚至快十年的会员都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我心里暗自发誓:哪怕在这里只有一个人用这种方法康复了,我就要成为第二个。我太想不喝酒了,我太喜欢正常人的生活了,我太想抬起头做人了。
为了戒酒,我接受了大家给我的一切建议。老会员建议我连续90天参加90个会,我做到了;他们建议我找一位助帮人,我去找了。助帮人问:你能不能留在北京?后来她对我说,她问的时候心里都在打鼓,因为我还有工作,还有孩子,会有很多借口拒绝她。但我非常痛快地同意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康复,我将会失去我所有的一切。
我回老家收拾了行李,在北京的会场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条件非常艰苦。每天我都在阅读A.A.的书籍,梳理自己的感想。每次开会我都坐在第一排,主动要求报告自己清醒的天数,要求第一个在会上发言,在会后做服务工作。回想起来我觉得挺神奇的,那时候我又有钱又自由,有太多的机会能出去要上几个菜喝起来,但是我没有。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每次快满30天,我就开始盘算还有几天又可以去领一个清醒牌。领清醒牌的时候,助帮人会给我一个拥抱,所有的会员都会鼓掌,真是开心极了。
漫长的战役
但其实,所有这一切对于戒酒而言只是一个开始。最初,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多么漫长的战役。终于熬到一年的时候,正好是除夕夜,我在北京和会员们一起过的除夕。我当时的想法是,新的一年,我要赶紧回家,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离开北京,重新开始上班,处理破碎的婚姻。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感到生活上一塌糊涂,整个人难受得不行,眼看又要忍不住借酒消愁了。我妈看出来我不对劲,让我赶紧去北京。在那种快要崩溃的情况下,我仓皇逃回北京。我连火车票都来不及买,和查票的工作人员大吵了一顿,硬是挤上车补的票。后来和老会员聊起自己的感受,他们说:你现在相当于一个小婴儿,对外面世界的抵抗力是很差的。
嗜酒者戒酒后大都会需要长时间的心理调适。过去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的自我认知长时间处于一个错误状态,现在我们得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个过程比“停喝”艰难得多。一开始戒酒的时候,我特别地自怜。我觉得原来我是病了,没有一个人可怜我,我才会落到那种地步。停酒一年的时候,我特别想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想把我失去的所有东西都拿回来。我要努力赚钱,我要在事业上有个提升,我要给父母买房子。可是我发现,很多事情我做不到。这让我觉得特别难受。记得有一次我参加了一场网络会,抢到第一个发言。我哭着说,我觉得我活着没有价值感。为什么我戒了酒,生活中的一切却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样子?那次分享之后,我好像突然开窍了,我想到,只要我还活着,我母亲就有一个健康的女儿,我儿子就还有妈妈,这也许就是我存在的价值。当我把我的价值期待降到这么低的时候,我释然了很多。
A.A.的书上说,酒鬼是心智不健全的。我好多年都不承认这句话。我觉得除了喝酒的问题,我比好多人都强。后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真是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我虽然停酒了,但可能那段时间我的心智就停止发育了,有时候我可能还不如一个孩子,我得呵护它慢慢长大。停酒两三年之后,我才慢慢地理解,戒酒让我们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而正常生活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完美,它有喜怒哀乐,有不如意、不顺心。我们不可能再像喝酒的时候一样,只接受好事,坏事来了就用酒精对抗它。生活中有那么多酸甜苦辣,我以前不知道,是因为我只会逃避。小的时候,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我会哭闹,长大了,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我就去喝酒。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不会这样去面对生活。
后来我逐渐开始学着保持内心的安宁,享受平凡的生活。A.A.的书里写道:“每当我出现情绪烦扰或犹豫不决时,我们都能稍作停顿求得安宁。”每次我出现情绪问题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句话。我会问自己:你重新开始工作,身体也在好转,还有父母和家人,你还想要什么?当我在反复追问自己的时候,我真的能获得安宁。我不再对自己提出过度的要求,无端地施加压力。我学着活在当下,不再去懊悔过去,也不去期待明天,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心。我活得逐渐轻松起来,我的生活和工作都开始有了起色,真的就是这么神奇。
为了戒酒,我在北京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工作。戒酒7年,我依然还有一些情绪上的问题,有些问题需要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药物治疗。我知道,酒魔其实一刻都没有从我的身体里离开,我要做的就是一天又一天地扼住它的喉咙。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要放开那些烦恼、自负和恐惧,单纯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