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8 17:05:34 来源:星岛中文网
孔优外传
序
《孔优外传》最早完成于2003年。
彼时,我正在大学中文系就读,构思数月后,遂完稿。
《孔优外传》的素材均来源于生活,略作艺术加工处理。这也契合了“艺术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的创作规律。
孔优这个名字是虚构的,但有生活原型。
传的名目也很多,如列传,自传,别传,内传,家传,小传,还有正传(如鲁迅之为阿Q立传)。思前想后,觉得外传更为合适。
《孔优外传》就此出炉。
以上算是序。
一
2003年。秋天。
一场浓浓的大雾笼罩在T市的上空,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芳香,证明这里刚刚的确下过一场雨。
在“塞外同民堂”大药房前,一条呈S型的买药队伍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噪杂声。
孔优打了个哈欠,看看手表才凌晨5点30分,他觉得时间今天过得好慢,好像有意和他过不去。
孔优将上身往外倾斜了一下,想数一数排在自己前面的到底有多少个人。朦胧中,他发现应该是十八个。有一个虽然不能确定但应当是八九不离十,因为在两个个子较高的人中间,有一处较宽的空档,根据空间判断,此处应该有人,而且是一个子不高又很消瘦的人。
他扭回头还想数一数排在后面的有多少人,但排在他后面的人个子太高且太宽,居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索性从自己的位置站了出来,试图看个清楚。就在这一刹那间,排在他后面的那个身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挤站了他的位置,留给他一个头发略带黄色的后脑勺。
这让孔优始料不及。
孔优有点生气了。他冲着那个后脑勺嚷道:“你不看人们都在排队吗?”
那个后脑勺纹丝没动,“你不看我也在排队吗?”
孔优怒道:“这刚才是我的地方!”
后脑勺转了过去,一副满脸横肉、络腮胡、眼睛发黄的男人的脸呈现在孔优的面前,他“嗤嗤”一笑,露出满嘴黄牙,一股口腔异味飘过孔优的鼻尖,“你叫它,它答应你吗?”话音落处,后脑勺又转了过来。
孔优这次没敢吱声。他看“后脑勺”这副长相,多少有点影响市容,而且横竖像个痞子,弄不好,还得挨顿揍。但如果就此作罢,多少有点没面子。如果自己贸然动手,就这小体格,胜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往自己胸部瞅了一眼,和昨天一样扁平,没有隆起半块胸肌。他又瞅了瞅自己的胳膊,肱二头肌还是昨天的肱二头肌。武力解决领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综合评估后,只能作罢。孔优心里暗暗骂道:“妈的,老子要是有泰森的身体,一拳KO你。”
这时,他忽然觉得后边有个肩膀又挤了上来,他刚想再转回头看看什么情况,但鉴于刚才“领地被占”的教训,硬是没敢动,后面的肩膀也很快停止了骚动。
二
比起排队人们的躁动不安,“塞外同民堂”大药房的老板显得淡定了许多。
8点35分左右,一个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来到了药房门前,打开了卷帘门。
“这个肯定就是老板。”孔优心里琢磨着。
“来,不着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昨天从厂家又进回来五十多箱板蓝根,大家都有份。”中年男子慢慢说道。
大约10点刚过,以“非正常手段”排在孔优前面的那个“后脑勺”拎着一大塑料袋板蓝根离开了柜台。
孔优心里暗暗骂道:“买那么多药,当饭吃?小心吃死你!”但终究没敢发出声来。
就在孔优站在柜台前即将张嘴的一刹那,他突然留了个心眼,“这么多人都来买板蓝根,一旦卖完了怎么办,还是多贮备点吧。”思路理顺后,他用唾液润了润略显干燥的嗓子:“板兰根20袋,维生素C10瓶,维生素E10瓶,还有84消毒液3瓶,嗯,没了。”
老板用熟练的指头在一个木制的算盘上稀里哗啦一阵响,“345元。”
“啊,没算错吧?这么贵!”
“我每天拨拉个算盘,还能算错吗?要吗?不要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啊,要!要!”孔优边说边赶紧结了账,转身走出了药房。
刚走了几步,他又扭回了头,盯着“塞外同民堂”几个金黄色的大字,停顿了一下,“呸!妈的,卖这么贵,宰你老子过年了。”这几句说得很高,排队的人们大约都听得了,除了刚才那位拨拉算盘的老板。
三
为了防止“非典”交叉感染,公司给员工都放了假。
但孔优还是不敢上街去逛逛。他怕街上的人太多,保不准里面就有SARS病毒携带者,待在房间里是最安全的选择。
为了防患于未然,孔优每天都一日三次准时地吃着板兰根、维生素C和维生素E,而且每隔两小时就拖一次地,在每次拖完地后,都要均匀地在地面上喷一次84消毒液。
但,孔优的内心还是无法平静。他觉得自己忽然少了安全感,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四
为了全面掌握SARS的一举一动,孔优特意买了一部收音机。从孔优早上睁开眼睛,到深夜播音员闭上嘴巴,这台“小宠物”才能得以休息。放置好这台“小宠物”后,孔优闭上了双眼,静静地等待着入眠。
由于连续几天的高度紧张,孔优显得有点疲惫,精神状态大不如从前。
又一天结束了,孔优静静地躺在床上。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飞快地跳了下去,慌乱中,将左脚的鞋套在了右脚上,右脚的鞋套在了左脚上,然后颠簸着跑到窗前,将两扇窗户“唰唰”地打开,两股清新的夜风扑面而来,孔优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过了许久,呼噜声四起,孔优这次真的睡着了。
五
比起前段日子的紧张不安,这些天孔优对自己放心了许多,因为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发烧的症状,尽管他每隔一会儿就用温度计测量一下体温。
更让孔优庆幸的是,他不但不发烧,而且还不干咳,也不胸闷。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让他耿耿于怀,放心不下,那就是睡在他对面的吴卫。
吴卫和孔优是被公司同一天录用的,考虑到两人都是单身,在安排住宿时,公司将他俩安排在了同一个宿舍。
在“非典”这个词汇没有出现之前,两人一直和平共处,互不干涉对方内政,彼此颇为融洽。就在“非典”一词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跃居话题榜榜首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孔优看来,吴卫现在越来越不可理喻,而且具有潜在的危险性。譬如,他一不买板兰根,二不买维生素C,三不买维生素E,只是买了一瓶84消毒液。买84消毒液还是考虑到两人同住一个屋子,不能让孔优自己花钱去消毒。
让孔优担心的是,吴卫这种对待SARS的态度,极有可能传染上SARS病毒,吴卫死则死矣,死不足惜,关键是吴卫会在他死之前将SARS病毒传染给自己,这样会让自己的所有努力前功尽弃。一想到这里,孔优都会在吴卫的床铺附近多喷几次84消毒液,而每次喷洒,都会迎来吴卫的那句“少喷点,喷多了对人体不好。”
这一次,孔优愤怒了。“少喷,少喷,喷少了能杀毒?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哪来三分和七分?”
“不可救药!”
“肤浅!”
……
两人在口角中相继进入了梦乡。
六
当孔优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时,吴卫又像往常一样正用毛巾擦试着跑步后大汗淋漓的身子。
“特殊时期,你应当采取特殊措施,你不看网上说‘防非’时,少做剧烈运动吗?”
“网上说啥你就信啥?”
“这是专家说的。”
“专家?你连专家的话也信?哈哈!我给你讲个关于专家的故事啊。在一片草地上,母牛正在吃草,突然公牛狂奔而来,边跑边喊‘亲爱的,快跑啊,专家来了!’母牛很惊奇,‘专家来了,我跑什么啊?’公牛气喘吁吁地说‘专家最喜欢吹牛B了。’母牛吓的掉头就跑,边跑边问公牛,‘你是公的,你跑什么啊?’公牛说‘你不知道,现在专家不仅喜欢吹牛B,还他妈的爱扯蛋啊!’”
吴卫讲得绘声绘色,一时兴起,竟笑出了声来,像是自己中了500万的彩票。
“你牛逼,你比专家还牛逼!人家可多专家还享受政府补贴了,你呢?”孔优一脸不屑。
吴卫将孔优的话当作了空气,也不回应,依旧擦试着身上的汗水。
一连好几天,双方谁都没有理睬谁。
七
为了避免在人多的饭店出入,孔优决定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从清晨忙到中午,孔优一共去了六趟附近的超市,购回了面包、饼干、方便面、奶粉、娃哈哈AE钙奶各一箱,苹果、梨、香蕉、西红柿共一箱,黄瓜、白菜、鸡蛋、火腿肠各一塑料袋,外加绿茶半斤、杀菌香皂三块、饭盒两个、筷子一把。
安排妥当后,孔优一时兴起,挥笔在纸上题了八个大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挂在了床边,以示自勉。
一抬头,他看见了吴卫的眼神,似笑非笑,欲说还休,有极大的嘲笑嫌疑,但又不充分表露,像流星一样瞬间划过。
在吃了三天“自己动手”的饭菜后,孔优的胃有点受不了了。这三天来,每天的饭菜基本都是一个模样,一闻到那熟悉的味道,就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但一想到饭店,他又有点害怕,这样勉强又吃了两天,等到“自己动手”第六天的时候,他感觉脑门有点发烧,浑身有点不舒服,孔优不由得一惊,莫非是……?
他不敢去想那两个字,但那两个字却又偏偏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挥之不去。
“不行,我得去看医生!”
在门诊里,例行程序过后,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给了他最后的诊断结果:正常感冒外加神经过度紧张。
孔优走出门诊,长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掉进了肚子里。但他转念一想,觉得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刚掉进肚子里的那颗心又重新蹦回了嗓子里。
刚才那个“白大褂”,不会是无证经营吧?应该不会吧,好像这个门诊开了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那个“白大褂”不会是刚从卫校毕业的实习医生吧?实习医生应当不能出诊吧。那个“白大褂”不会是个庸医吧?想起来了,上次有个同事输液,“白大褂”扎了三次居然没找到血管!那个“白大褂”不会给我误诊了吧?
孔优越想越害怕,他开始对那个“白大褂”所说的“正常感冒外加神经过度紧张”产生了严重质疑。
他伸手摸了摸脑门,比先前又热了许多。
孔优是怎样回到自己住处的,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在脱掉衬衫时,汗水已湿透了衬衫。
那一夜,孔优没有入眠。吴卫均匀的呼吸声,也没给他带来任何产生睡意的启示。他抱着他心爱的“小宠物”收听着每一句关于那两个字的报道,每听到某一地区人数增多时,他就哆嗦一下,然后赶紧摸一摸自己的脑门。很快,又到了所有波段的播音员都闭上嘴巴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睡意。
那一夜,他想了许多问题,他想到了生命的诞生与消亡,想到了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想到了“人生苦短”……
他开始怀疑人生。
八
这一天,吴卫接到了老家的电话,家里给他在县城找了一份在国企上班的工作。在收拾好行李后,吴卫离开了这里。
临走时,吴卫拍了拍孔优的肩膀,安慰道:“兄弟,别太紧张了,要顺其自然,该来的终究要来,该走的终究要走。”
孔优茫然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九
在孔优的床下,已堆了六十多个绿色的啤酒瓶和三十多个形状各异的白酒瓶。餐桌上剩着半只未啃尽的瓦罐鸡和一条用塑料袋包裹着纹丝未动的熟猪腿。在猪腿的旁边杂乱地扔着一堆鸡骨头和半碟花生米。
孔优的身子斜躺在床上,两条腿凌空于床与地之间,在嘴的附近,有一堆酒腥味十足的白色粘稠状物质。
这大约是孔优第三十一次醉酒了。
在吴卫走后的一个多月里,孔优每天都烂醉如泥,尽管他的发烧症状在三天后已经消退。
孔优变了。
在这段日子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会在不经意间感觉有一个黑影在眼前晃动,等他定睛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刚一转身,黑影又出现了,再回头,黑影又没了。他感觉有一个黑影在捉弄他。
让他感到惊恐不安的,还有半夜准时而来的恶梦。
每天夜里,在他的梦中,都有两个死神拿着一条又粗又长哗哗作响的铁链来和他索命,一个头上写着斗大的“非”字,另一个头上写着斗大的“典”字……
孔优变得越来越消瘦了,他先前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已黯淡无光,常常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每当日暮降临,他便害怕起了自己的屋子,虽然整夜开着灯,但他依旧怕得要命,他怕那两个死神再次出现,怕那哗哗作响的铁链,怕那死神头上两个斗大的汉字……
十
多少天后,一个不知何时死去的人,被发现在租住的屋子里。
很快,警方公布了调查结果。死者:孔优,男,28岁,排除他杀。
又过了多少天,“非典”疫情宣告结束。T市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通报了该市的疫情状况——从“非典”滋生到结束,该市无一例确诊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