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8 12:23:44 来源:大河报
在许多人的眼里,考古似乎是男性的“专长”,尤其是在田野考古工作中。然而这些年来,无论是高校还是与考古相关的研究单位,学习考古的女学生、以考古为事业的女学者越来越多,她们在考古学的各个研究领域内大放异彩。
今天让我们来认识三位从事考古的女性,希望通过她们的故事,来为读者呈现一个女性视角下的考古工作圈。
王娟
我们一点也不﹃特殊﹄
2017年8月的一天,蒙古一处匈奴贵族墓地的发掘现场。
这是中国与蒙古国合作发掘的一个项目,王娟作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动物考古学家,也是中方唯一一名女性考古工作者。
放眼望去,一片荒野。从考古驻地到最近的牧民家开车需要近一小时。“我们日常用电依靠太阳能电池板和汽油发电机,吃水要用卡车到附近的小溪去拉,通信就只有一个当地1G网络的手机,信号还时有时无。洗澡就更奢侈了,我差不多一个月没洗澡。”王娟说,每天除了一起工作的同事,陪伴着他们的只有天苍苍野茫茫,烈日暴雨,马和狗,猫和鸟,还有和草原的深秋一起到来的——狼。“这些客观上的困难是考古工作的一部分,既然选择了,那么你就必须接受并且克服。”
王娟从小就对考古感兴趣,经常看一些相关书籍。虽然家人一开始认为考古工作不适合女生,但王娟依然在澳大利亚考取了动物考古学方向的博士,并带着这份兴趣和热爱来到了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并且出国留学的人,所以在家里我有话语权。”王娟笑言道。
所以,她没觉得这里很苦,相反,王娟觉得很有趣。
匈奴对于华夏文明而言并不陌生。我们从很多史料故事里也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但是这些记载都是真的吗?这就需要通过我们的考古发掘和研究来证实、补充甚至推翻之前的一些文字材料。这也是考古工作的意义之一。”
作为动物考古学家,王娟的任务就是收集、整理、研究遗迹中发现的动物骨骼遗存,为整个发掘项目提供动物考古方面的研究资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动物与人的关系会更加密切,他们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动物,尤其是在出行和食物这两个方面。”
不过到达蒙古国开始工作后,王娟发现,这一个月可能要吃苦头了。“生活条件艰苦这些我都有心理准备,但有一点即使是做了大量的心理建设,还是比较难适应。”她所说的这一点,就是吃饭。
顿顿“羊肉大餐”让王娟有点受不住了。羊肉炒饭、羊肉捞面是蒙古工地上最常吃的食物。就连早饭,也会在大米粥里放入甜奶油和肥羊肉片,青菜在这里从未出现过。“我们队上一个很健硕的男队员,喝了这个粥直接吐了出来。”受不了羊肉膻味的王娟现在回想起那个味道还是一哆嗦。
无奈之下,中国考古队员只能靠老干妈辣酱和泡面调剂饮食,而王娟更是把自己的标准一降再降:“我就告诉自己,吃的只要能维持体力干活就行。”
同事们对这个国内过去的唯一女性十分照顾,通过协调,将一个原本用做工作间的蒙古包腾出来让王娟单独居住。
这让王娟心存感激,但对此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我去和蒙古的女生一起住或自己单独搭建个小帐篷都没有问题。我更希望同事不要因为我是女性而额外照顾我,在工作中我们都一样,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王娟认为,公众以及部分考古从业者依然对考古存在刻板印象。很多人认为这种经常在野外的工作更适合男性,或者说考古本身就是一个偏男性的职业。“可是我觉得只要你对这个工作的性质有了清晰的了解,这些外在因素都是可以克服的。像考古这样的专业性极高的工作,其实更加注重的是一个人的专业素养。”
王娟回忆说,在她去过的美国和澳洲,考古项目负责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女性,而且参加田野发掘的学生也有很多女生。“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澳洲的女老师,当她在外主持考古发掘时,她的丈夫就肩负起更多的家庭事务,而且会在空闲时带着孩子到工地与她团聚。我觉得对于已组建了家庭的职业女性来说,另一半的理解和支持是她们做好工作的重要条件。”
说到这一点,王娟又举了一个例子。“我的博士生导师现在是美国一所大学的教授,婚后丈夫一直很支持她的事业,并和她一起去了澳大利亚工作,现在又回到美国定居。导师除了教书,还要做科研,非常忙,她的丈夫就做了很多事情辅助支持她。总是有人会问职业女性:你怎样去处理你的家庭和事业之间的关系,但很少有人会问男性这个问题。”
在蒙古一个多月的野外工作让王娟瘦了不少,她很开心。但她更开心的是她的研究获得了进展。
“在这个匈奴贵族的墓地里,我们观察到了用动物,尤其是马的头和蹄子来陪葬的现象。在中原地区的墓葬里,经常能看到整个动物用来陪葬,但是匈奴这类游牧民族会尽量利用动物身上的每一个部分,可能因为物资的短缺,他们经常只用吃剩下的、肉少的动物头部和四个蹄子来陪葬。这是游牧民族墓葬的一个特点,用头、蹄来象征这个动物的整体。目前我也正在写关于匈奴墓葬出土动物骨骼的研究报告,希望可以通过结合考古学材料、历史文献记录以及民族学的记载,对古代游牧民族的生活有更深入的探索。”
她对女性考古工作者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所认识的女性考古人都有两个特点——对考古的热爱和坚持。有了这两点,她们觉得工作中的一切困难都可以努力克服。我还想对考古行业里的男同事们说,作为女性考古工作者,我们其实并不需要额外的照顾,需要的是理解和支持。在考古的道路上,让我们同甘共苦,通力协作。”
曹凌子
1989年出生的曹凌子是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新人,但是对于考古工作来说,她算是经验丰富了。
高中毕业后的曹凌子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考古工地,激发了她对文物考古的兴趣,所以在本科毕业后,考取了郑州大学考古系研究生。“我本科学的是戏剧影视文学,跟考古没关系,进入这个行业可以说完全凭借着一腔热血。”曹凌子笑着说。
作为跨专业的学生,虽然在考研阶段自学了考古学的基础理论知识,但曹凌子坦言,与本科专业毕业生相比还是有差距。“人家学了四年,我这突击学习肯定比不了。但好在研究生学习阶段一直是在项目上,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还是让我受益匪浅。”
曹凌子研究生阶段跟随导师从事宋元时期碑刻墓葬方向的研究,参加过禹州瓷窑遗址、关帝庙遗址、小双桥遗址等项目的发掘研究工作。
李素婷这样评价曹凌子:“她和我一样从事的是传统的田野考古工作,比较艰苦,尤其对女孩子来说,最困难的还是协调各种关系,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些方面她都进行得不错,可以感受到她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和喜爱。尤其叫我印象深刻的是曹凌子入职考试,笔试面试都非常出色,特别是在谈到对考古工作的理解和愿景时,她非常坚定地表示,正是受到郑振香老前辈的事迹鼓舞才投身到考古事业,并立志以郑先生为榜样,成为一名出色的田野考古工作者。”
在曹凌子看来,现在的田野考古工作已经并不算艰苦了:“像我之前和现在正在工作的项目都是在郑州周边或是较发达的村镇,条件和其他偏远地区的同
事比已经是天堂了,就算是在农村,生活条件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让曹凌子比较头疼的问题和李素婷所说的一样,协调关系和与人交际。拿目前曹凌子所负责的郑州书院街商城遗址为例,大河报记者在工地现场看到,参与发掘的民工、技工等近两百人。“这些人的安全问题,现场水电,文物安全等都是我来协调。”曹凌子说,因为这个遗址在市区内,所以处理问题相对方便得多。如果项目在农村,那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
在郑州小双桥遗址工作时,曹凌子深刻感受到协调关系的难度。“因为项目勘探和发掘占用了村里的耕地,所以必须和村民、村委会以及所属的街道办事处协商。只要有人不同意,我们这活儿就没法干。这时候如果是个男负责人,也许喝顿酒塞包烟就能解决问题,我们女性就只能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硬着头皮说。”
虽然这些让曹凌子棘手的问题一直存在,但考古在她心中的神圣地位一点也没有动摇,她也不希望别人对她热爱的事业有误解。“从事考古工作后,身边有很多不了解考古的人就会时常问我,你们挖出来的东西是不是都能自己带走啊?你怎么能干挖墓这么不吉利的活儿啊?这些问题太常见。但是最让我气愤、心里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有人跟我说,考古?国营盗墓罢了!遇到这样的,我会直接怼回去的。”
在采访过程中,曹凌子时时刻刻都流露出对考古事业的喜爱之情,也能感受到这份工作给她带来的自豪感。在她看来,从事考古的女生能吃苦、会得多、懂得多、有耐心、体力好并且行动敏捷,“这个工作能让我有这么多的优点,你说我能不爱它吗”?
李素婷 孤独的女汉子
“2006年8月8日星期二晴
早上5:30起床。单人钢板床虽然很不舒服,但在工地,能睡觉本身就是一种奢侈。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催促一下起来慢的技工。
早餐是玉米糁稀饭和馒头。库师傅在工地上做饭多年,煮饭很有特点:夏天做饭偏稀——补充水分,解渴;冬天做饭偏稠——防饿,保暖。工地要求每天上班工作人员必须提前5~10分钟到达工地,所以大家都是一边走一边吃馒头夹咸菜,驻地到工地有5分钟路程,走到了,馒头也吃完了。
考虑到同期南水北调工程的推进,工期很紧,一天下来大家相当于跑六七十里路,真有些吃不消。但一看到我们的领队李素婷老师每天都要到各方去仔细地检查工作进度,我告诉自己:我们年轻人更应该多吃点苦!”
这是一篇考古日志《苦乐自知在田野》里的内容。写这篇日志时,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李一丕正在李素婷的带领下,对荥阳关帝庙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工作。
这座在2006年之前名不见经传的村落,因为这个遗址而名声大噪。同时,作为当时项目负责人的李素婷也因为这个遗址,让河南乃至全国考古圈里的人一提起她,都会竖起大拇指。
回想起自己的从业历程,李素婷称自己的人生差一点就是另一番风景:“刚参加工作时,领导想叫我去搞文物鉴定,他觉得女同志下田野不方便,去的都是偏远农村,和当地人打交道什么的都不如男生。”李素婷坦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考古专业从学校到单位女性都不多,“像郑州大学考古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每届只有一两个女生,很多时候还有‘和尚班’的情况出现。我1984年上大学那年算是打破了这个惯例,招了三个女生。”
领导有这样的安排,李素婷可以理解,但是她的导师却不乐意了,认为既然学了考古,就应该去田野。于是,李素婷多次找领导沟通,这才开始了田野考古。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素婷都是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里唯一一个从事田野发掘的女性,虽然俗话说“物以稀为贵”,但是李素婷这个“独苗”却一点也没闲着,郑州商城城墙、小双桥遗址、关帝庙遗址、孝民屯遗址、南阳王营遗址等都曾有她的身影。
李素婷介绍说,考古发掘是一项辛苦与枯燥的工作,发掘工地一般都在交通不便、经济相对落后的农村。生活条件的艰苦自不必说,工作中还要与基建部门、地方政府、当地村民打交道,遇到的困难更多。在工作中,考古人员,尤其是项目负责人必须周旋在各种复杂的关系中,解决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在考古工地,既要全局把握工作进度,保证工作安全和田野发掘质量,还要身体力行,蹲探方,刮地层,分析各种堆积现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是常态。“所以就有领导总结说,现在的农民工打工是背着被子进城,而我们考古人员开展工作却是扛着被子到农村。这里面的酸甜苦辣只有干过的人才知道。”
而作为女性,有些不便和艰苦在工作中就显得尤为突出。“有次,一个同事和我开玩笑说,哎呀,我觉得让女同志下田野不仁道。我说,怎么不仁道啊,你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他说,在工地,条件好些还行,条件不好的,洗也不能洗,而且也都是旱厕。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不过确实也有不方便的地方。”
2004年,李素婷带领团队在安阳发掘。“我们租了一个民居,条件比较差,只有一个小旱厕,墙比人低,还没门。有人想了个办法,在门上面弄了个杆,杆横下来,表示有人不能进。一天早上我起得早,出来时忘记把杆拿下来了,大家都以为有人,愣是一直憋着。后来吃饭时,大家一数人,都在这呢,厕所那杆怎么还横在那儿?我这才突然想起来是自己忘了。”
讲起这些事儿,李素婷总是轻描淡写的,在她看来,这不过是考古工作者必须经历的。“在我看来,虽然我是一个女性,在体力、生理上可能跟男同事比有一些差距,但既然选择了这个行业,再苦再难,该做的我还是必须做,所有困难,再艰苦也都要克服,这是这个工作的特性。”
在李素婷的一篇回忆录里写了这样一段话:“2003年冬,南阳王营遗址发掘中,冬至的午后,一人带着手铲小耙子拎着编织袋到遗址周边调查。旷野中目之所及没有人迹,看到自己在太阳下越拉越长的影子,突然无来由地想到‘孤独’这个词……
‘孤独’这个词,在中国文字里的解释,孤是王者,独是独一无二,独一无二的王者必须永远接受孤独,他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认同,更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孤独者,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他都能让自己安静,他都能自得其乐。有人说,我所理解的孤独是指在个体生命过程中,所毅然持守的特立独行并具有出色价值理想的精神状态。按照这个理解,孤独是一种状态,是一种境界。考古工作者是孤独的。在艰苦的环境中能够耐得住寂寞而不被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世界所打动,在这个物质世界里能够安于自己的清贫,能够坚持遵从自己职业操守,面对世人的不解甚至鄙夷时能够安然相对,这本身就是一种境界。”
李素婷坦言,在近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也曾软弱过,也曾想过放弃:“有一年小年那天,我一个人在旷野中做考古调查,看着自己的影子突然觉得疲惫不堪,还觉得委屈,便放任自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了一场,反正方圆两里地里没一个人。哭完抹抹脸又变成了女汉子。”
不过李素婷很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庆幸自己在尝尽了酸甜苦辣之后,还能依然热爱着考古,就像一位同事发给她的短信里写的那样:“一把手铲走中原,翻尽黄土兴未酣。苦辣酸甜家常饭,风霜雪雨若等闲。工地为家家作店,床铺设地房设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梦周公心不甘。”